在最后希望的逃脱出口, 室外的阳光在我视线中央勾勒出一道我不愿辨认的身影. 虽然头盔将面目遮掩得严严实实, 但那身明亮的战斗服我倒是很熟悉. 是他的妹妹, 那个我从未在意过的小跟屁虫, 仗着性能优势在战场上穿着毫无隐蔽可言的漂亮衣服, 要么跟在她哥哥屁股后面被我戏弄, 要么缠着我的小队制造些无关痛痒的麻烦.
只是这一次……
我长长叹息: “他抓到我了. "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对方, 那身影微微晃动. 但我却没有打算抓住这看似绝妙的时机.
即便不甘的心再抗拒, 胸中的斗志再决绝, 我也不得不如此承认: 将军了. 连这一步退路都被算中, 我既没有机会, 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怀着这样的情感, 我放下了手中的刀和剑, 眼睛凝视着全副武装的少女怀中的枪. 在本该盘算遗言的宝贵时刻, 我突然萌生一种与死亡无关的奇异念头: 为什么这把枪正反射着光呢? 明明枪口还装着消音器, 却有这样不适合隐藏的涂装? 我或许到死都无从找到答案.
但这问题并没有纠缠我太久. 就在我于临终前胡思乱想时, 我不曾祈祷的奇迹出现了: 那把枪被少女轻轻地放在地上, 枪口朝着一边.
“为什么……“这堪比耶稣复生的奇迹冲破了我脑海中漂浮的杂乱念头, 转眼间造成了更大的混沌漩涡. 我几乎失语, 下意识只能这样问.
她头一次开口, 声音很轻, 听得出正在努力压抑什么情感.
“我才要问为什么呢. "
“为什么直到现在, 你都没有看到我呢? "
我这时才不得不被这句话揪起视线, 望向她的脸. 不知何时, 她的防弹面罩已经被打开, 露出一双在阴影中分外明亮的眼睛.
她是在回应我刚刚所叹息之事? 难不成是在问我为什么不看她的脸? 我隐约感到自己仿佛走进了一个本不属于我们的游戏支线, 那是符合我们的年龄, 性别, 甚至姓名, 却与我们的职业, 梦想, 和武器相去甚远的故事. 我甚至能听到巨大的荒谬在啃噬我心灵的一角.
她的唇上有妆, 她的脸颊有霜, 她的眼中有光.
我本来该说些什么, 我几乎是用狩猎的本能察觉到我本可以说些什么来抓住一线生机. 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就像没有律师的罪犯, 只能一遍遍重复着"我有权保持沉默”.
我用力望着她. 她也没有再开口, 只是她的沉默要大声得多, 简直像在我的耳边喧哗着重复方才的回声:
“看着我. "
“看着我. "
“看着我. "
……
不管因为什么原因, 她似乎想放我一马. 她已经侧身让开道路, 我大可以抓起她的枪冲出去. 如果换个狠心的人来, 还会顺手给她一枪. 但我继续凝望她的眼睛, 想要从中读出答案. 或许我就是个会在关键时刻纠结无关问题的人, 也或许我只是被她抓住了.
我翻来覆去地读. 明明我确信这不变的目光与从前几无差别, 但今天我却从中读出超越我想象的诗.
我的声音宛若呻吟: “什么时候?”
她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 “从一开始. "
一开始?
“不可能, 在哨城你甚至见不到我的脸. "
我似乎听到她的窃笑, 连我的心里也为这笑声轻轻一松. 在我内心深处, 恐怕有些担忧自己的回答让她失望.
但她的话却让我大为意外: “更早. "
不可能. 把哨城那次算上已经非常牵强了, 更早的时候我甚至不在这个国家!
“你在诈我!” 我非常确定, 甚至从中获得了些许勇气, 以能够迈步向她走过去.
我在她面前停了片刻, 确认她没有拦住我的念头, 于是深深看了她一眼, 然后继续踏步离开.
“你有东西没带. "
什么? 刀剑吗? 那本来就不是我的. 但在一瞬间, 某种我未曾预料的巨大的狂喜和期待从我胸中喷薄而出, 让我像旋风一样回过身来.
只见她俯身从地上捧起那把闪烁着阳光的枪: “带上它吧. "
为什么? 为什么是这把枪? 我甚至没有心思去嫌弃这枪, 而是祈求一般地向她确认: “这把枪? "
只有这把枪?
她平静地将枪递过来, 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我的双眼, 没有一丝动摇.
这一切都太过怪诞, 我不能接受就这样离开. 我猛地抓住她的手: “跟我走吧!”
我非要如此不可, 哪怕她说什么"你误会了”, 我也不能这样放自己离开.
但她再次超出了我的想象.
一道轻微的枪声响起, 我抱着腰间的伤口缓缓后退, 靠在了墙边.
我没有感到危险, 只感到荒谬. 我咳嗽两声, 扯到伤口, 然后笑出声来.
她把枪放到我的怀里, 什么也没说就转身向隧道的阴影中走去.
“再说一句话吧!”
我哀求着.
她反问:
“你会说吗? "
我沉默.
她的脚步声响起. 我又叫道:
“我会!”
她的回答掷地有声:
“我不会. "
这就是她留给我今生的最后一句话了. 在那天, 我拿出一整日的全部专注去记住她的脸, 又拿出两天的全部专注去思考她为什么开了那一枪. 但直到我走出这个奇异的问题, 我才愕然发现她只用了短短几句话就把自己化作一个巨大的谜团笼罩在我过去的三十年人生. 每当我尝试回忆过去, 我就不由自主去想: 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那平静温柔的眼神看着我的? 于是, 每当我与朋友把酒言欢, 我就看到二十年前的酒席门外站着一个女孩; 每当我回到家乡散步, 我就听到十二年前的桥下传来一声轻笑; 甚至每当我与旧爱重逢, 我都感到自己正赤身裸体地站在一道九年前的视线中, 浑身炽热, 心中冰寒.
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从未知晓. 我以为她是个在战场上自大无知, 屡次中计的少女, 可其中有多少是她有意为之呢? 我想象她是一个朱丽叶一般的人物, 可她留给我的枪伤中到底传达的是怎样的拒绝呢? 我幻想她是个不幸落入爱河的智者, 可她是多么坦率, 多么勇敢, 多么决绝! 我抚摸她送给我的枪, 她以此将性命托付于我, 也以此将我拒绝. 于是我尝试解读其中的含义: 是否那反光的涂层与枪口的消音器, 象征她不曾遮掩却也不曾声张的情感? 恐怕并非如此. 但至少它屡屡将我带回那天的洞口, 阳光从枪口反射进入我的眼睛, 我看着那个独自识破我后手的少女, 心想: 我或许到死都无从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