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0 年的佛罗里达再一次在历史最高气温的边缘来回试探, 正午的炎热让夏奇峰非常苦恼: 在她十几对大小形状各有千秋的胸件收藏中, 她最喜欢的几个都有不耐高温的成分. 虽然原则上只要不超过 60 摄氏度都不影响胸件的正常使用, 但难免会损耗使用寿命, 而她已经没有钱买新的了.
她站在卧室的玻璃橱窗前犹豫了好一会儿, 终于下了决心, 弯腰从旁边的另一台木柜里取出了一个方盒. 盒子表面漆着克制的灰色, 其上两道虚线构成一个符号的剪影, 下面写着数字 “911” 和一行龙飞凤舞难以辨认的签名, 反射着窗外的阳光.
这就是夏奇峰压箱底的收藏, 春满泽"立体洛神", K-木村出品全球限量编号款胸件. 自从她两年前失业, 她就再也没舍得装上这对价格高昂质量可靠的奢侈品. 众所周知, 在过去的两百年里, 手提包都是女人仅次于皮肤和衣服的重要装饰, 而设计师 K-木村 奇迹般地研发出了可以同时满足这三者功能的胸件, 不仅手感与人体差别极小, 内部还有储物空间与支持电子化改造的接口, 一度被粉丝誉为人体改造的终极艺术. 尽管这一设计的实用性让K-木村在时尚圈的地位一落千丈, 但夏奇峰却愿意为它排一早上的队再掏空自己攒了两个月的钱包.
夏奇峰将"立体洛神"从盒子中取出, 一手捧着覆盖柔性材料的韧性底座, 一手像恋人一样抚摸着柔软的胸件假体. 骨头一样坚硬的现实和脂肪一样甜蜜的幻梦在她双手间交织变形, 一度唤起她失落已久的黄金年代.
带着某种惆怅和期待, 她熟练地装好胸件, 将衬衫重新套上, 对着镜子左右比照. 侧面的弧度和下摆的空间都让她感到满意, 手感也和刚入手时没有分别, 她为此雀跃了片刻. 春满泽的产品兑现了他们的承诺, 将岁月固定在一个女人最美好的瞬间.
决定了, 如果今天来了面试通知, 我就要穿着这件胸部过去.
夏奇峰这样想着, 转身坐在电脑前查邮件. 从侧肋的底座接口中抽出线缆插在主机上, 屏幕中的鼠标箭头随之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亮起的摄像头信号灯, 它忠实地捕捉着夏奇峰黑色双眼的移动与闪烁, 配合着线缆中重编码的神经信号和客制化的贝叶斯推理器, 准确而轻盈地翻动着邮件列表.
收件箱只有寥寥几个订阅刊物的推送, 里面全是自己想买但买不起的好东西. 换做一年前, 她会眼也不眨地输入指纹清光自己的购物车, 但失业后, 她只能眼也不睁地取消订阅, 装作自己没有看见. 哦, 眼也不睁只是形容她想要逃避现实的心情. 除非她愿意大动干戈地从床底下掏出落灰的鼠标, 不然夏奇峰只能睁着眼睛操作邮件.
归类垃圾邮件, 取消订阅, 删除…… 夏奇峰的目光快速扫视, 只用了十五秒钟便将蓝色标亮的新邮件处理干净, 即便这些都是智能邮箱精心挑选出最有可能对她有用, 需要她专门处理的信息. 看来过去的两年里, 智能邮箱依然没学会相信夏奇峰真的没钱了. 这倒不是它不够智能的表现. 恰恰相反, 智能邮箱清楚地记得夏奇峰在过去的两年里时不时还会爆发不理性的购物热情, 于是坚定地相信总有一天她会让广告公司塞给邮箱服务商的钱没有白花. 夏奇峰能说什么呢? 那些订阅可都是她亲手塞进去的, 她还得感谢智能邮箱没有把她旧日所爱弃之如敝屣呢.
智能邮箱当然不会这么做. 就算不考虑广告商的战略合作关系, 它也要考虑夏奇峰的感受. 每一个错误隐藏邮件都是对消费者的伤害和对公司信誉的致命打击, 它会非常小心负责地做出每一个判断, 就像它的刚换的新slogan, “用最大的专注, 抓住最小的机会”. 也正得益于智能邮箱在过去十年里的良好表现, 夏奇峰从来没有动过念头去看堆积在最底层分类的垃圾箱, 被智能邮箱判断为无关信息的邮件. 刚上班的时候她还会听爷爷的劝翻一翻垃圾箱, 堆到两百条之后她就再也没把目光放在那里了, 只有在误把其他邮件扔进垃圾箱时才会去看一看.
清光一级收件箱后, 智能邮箱便自动翻出下一层信息. 第二层大多是一些没有时效性的文摘订阅, 比如排在前三行的就是<美国时代专访: 新时代女性如何突破重围>, <女人, 你为什么不生气>, <中国青年文摘特辑: 战前的国际开源主义运动>. 这一层常常被经济学家用来代表用户样本的个人偏好和性格, 夏奇峰过去也确实常常花时间在上面, 其中很多都被她父亲形容为"鸡汤文学", 夏奇峰知道这个说法来自一百年前一套叫做<心灵鸡汤>的美国读物. 不过今天的她并没什么心思看这些东西, 即便她正处于焦虑之中. 这或许是智能邮箱也没能判断出的细节: 那些刊物只是她独居生活的排遣, 她已经过了能靠鸡汤缓解焦虑的阶段了. 从另一个角度讲, 她并不真的需要鸡汤安慰自己, 待业于她而言只是一种尚有余地的选择, 而选择等待的人需要的往往不是鼓励.
有时候, 智能邮箱还会在第二层根据夏奇峰的生理和社会属性索引一些放在存档和收藏里的旧邮件, 让夏奇峰可以在合适的时机进行学习和回顾. 这并不常发生, 今天也一样. 于是夏奇峰不受阻碍地跳过了这一层.
第三层就是传统意义上的邮箱了, 堆积如山的旧邮件按时间倒序排列. 夏奇峰正要退出邮箱, 上面突然弹出一个信息: “7 个合适的职位正在招聘, 是否取消自动申请?” 夏奇峰眨眼, 那个消息框就消失了. 她知道, 此时智能邮箱正在调用西海岸新分配的服务器资源高速分析自己的个人职业资料和职业招聘描述, 然后替自己润色申请信和简历并在后台发送. 按夏奇峰的经验, 尽管任何人力资源经理都会为自己出色的材料赞不绝口, 但她依然不会获得任何面试邀请, 她猜这是因为这些经理也不会亲自阅读这些材料, 收到这些材料的只会是另一个智能邮箱或更高级的智能助理. 即便如此, 她也不会认为自己人工更好.
她知道有人专门做这种生意, 用私人开发的人工智能来研究如何让自己的材料更受其他人工智能青睐. 这不是战后才有的行当, 早在她爷爷工作那会儿就有了, 只是铁人战争让人工智能的开发受到了严格限制, 偃旗息鼓了十几年, 战后才重现生机, 如今已经非常繁盛了. 她不是没尝试过这种服务, 但还是没找到她想要的工作.
“你的要求太高了. “他们这么说, “想找这样的工作, 你不如去西部试一试. "
去西部…… 夏奇峰揉了揉脸. 那确实是个正常人会提出的好法子, 毕竟铁人战争结束后, 旧金山再次成为美国的淘金之地. 她还记得八年前自己上班的写字楼上挂着一面巨大的屏幕, 上面轮番播放着广告词: “第二次西进运动探险队热诚招聘”, “加入机械教! 上帝许诺之地!”, “亚当牌机器人管家竭诚为您服务”, “新硅谷: 让美国人再次自由与财富自由!”…… 往往还会搭配着充满金属质感的建筑背景和外表逼真的仿生偶像代言人.
夏奇峰收藏的几款量产胸件据说就是在战后的西部生产的. 二十多年前的旧金山爆发了人工智能叛乱, 从西海岸一直打到丹佛, 十年前才结束, 后来被称为"铁人战争”. 人工智能阵营在短短十几年里把西部打造成了金属与硅的国度, 不计其数的仿生人和本地居民在充分改造的工厂区生产着充满黑科技的武器和生活用品, 让美国人紧张得编写出海量的"铁人"笑话. 这是美国人的老本行了, 甚至都不用什么创新. 毕竟21 世纪40 年代就出现的机械教成为了西部的主流宗教, 神名为欧姆弥赛亚的人工智能不择手段地收集数据, 西部工厂区流出的摄像头, 传感器, 麦克风比他们造的子弹都多, 实打实地超越了美国人曾经想象的最险恶的苏联和中国. 然而当纽约与旧金山握手言和, 西部再次受到美国的上帝保佑, 铁人笑话里的恐怖国度摇身一变成为流淌着牛奶与蜂蜜的热土, 72 个机械处女在广告中向失业的美国男性投以炽热的目光, 又有霸道总裁/弱受奶狗/狼尾亚男/橄榄球员若有若无地露出臀部胸部腰部胯部的曲线. 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人工智能诞生以来最大的时代机遇, 每一个踏上征途的人都会成为哥伦布. 然而当时夏奇峰没这个打算, 毕竟她那会儿还没失业. 等她失业以后, 淘金热已经渐渐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社交网络上无数的抱怨: 当地人的排外, 机械教的诡异习俗, 美国政府的无能, 监控的泛滥…… 这一切都让生活安逸的夏奇峰不急于进入机械教上帝的怀抱.
如今是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吗? 夏奇峰没了主意. 她父亲对她的建议在她脑海中浮现: “Always listen to your heart, though it’s on your left, it’s always right”. 不, 她并不需要多一份心灵鸡汤. 夏奇峰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胸部, 在柔软的假体后面, 一颗心脏在跳动. 鬼使神差, 她恍然间想起自己是如何失去那对还没发育完全的乳房的: 一个保险贩子, 富有的, 英俊的医疗保险贩子, 他挥舞着夏奇峰的体检单, 向自己竭力宣传自家公司的保险与预防性双乳切除术.
“我们的医疗人工智能和顶级人类医生组成的专家系统预测, 你将会有 90% 以上的概率罹患双侧乳腺癌. " 他用炽热而担忧的目光望着夏奇峰的脸. 夏奇峰不确定他会见到怎样的一张脸, 那时候的夏奇峰刚刚成年, 只身一人在美国求职, 身负贷款, 满怀恐惧与希望, 面对巨企专家的恐吓手足无措, 勉强维持着礼貌与理智. 但她能确定的是, 那个时候的她年轻貌美, 一如那个男人的英俊潇洒.
年轻的夏奇峰没有听他的一面之词, 而是多方求证, 却终于不得不承认她背负着和她母亲一样的宿命. 那个富有的, 真诚的医疗保险贩子始终和声细语, 不动声色. 他的温柔和母亲的疾病同样让她动摇. 重重考虑后, 她放弃了过于昂贵的基因治疗, 在父母的支持下接受了手术, 并装上了她人生中第一块假体. 在保险贩子的私人社交支持下, 她顺利找到了回报丰厚的工作, 并报复性地订阅了所有能让她忘却往日窘迫与身体缺陷的胸件. 香奈儿的新产品经理告诉她, 拟肤胸廓接口已经是巴黎所有时尚女性的心头好; 网际传媒的广告宣传, K-木村凭借在维多利亚的秘密的出色胸部设计一炮而红, 春满泽的代言人强调, 她和众多明星一样主动进行了胸部的改造, 为了将岁月固定在一个女人最美好的瞬间…… 战争结束后, 她攒钱买下了身上这件"立体洛神”, 带着羞怯和骄傲接受了那个保险贩子的追求, 那个富有的, 英俊的, 卑鄙的保险贩子.
分手时, 他承认自己爱上了另外一个有着原生胸部的女人.
这些早已被尘封的记忆很少出现在她的脑海, 她惊讶地发现, 当时的愤怒竟然很多来源于钟意的商品遭到质疑的心情. 这让她又想看看刚刚被自己扔进垃圾分类的邮件, 甚至想把它们放回来. 目光流转, 邮箱跳到最底层的垃圾箱, 出乎夏奇峰预料地, 一封招聘邮件映入眼帘.
<来自 Florida Deep Throne (佛罗里达深侯公司)的邀请: 西进运动监督队长的职位虚位以待>
夏女士:
很高兴告知您, 佛罗里达深侯公司正在寻找像您这样优秀的领袖参与到西进运动的联合监管队伍当中, 帮助联邦政府, 地方政府和宗教组织的合作与执法得到符合美国人民需要的贯彻落实.
我们过往的成功合作令人印象深刻, 我相信您一定能胜任监管队伍队长一职, 成为团队合法性和纯洁性的有力保障. 此外, 我个人也非常期待您的才华再次得到适合的舞台. 不论您正在为何方工作, 我相信我们都能够提供更加优渥的报酬. 工作详情请在下方链接查看: <联邦政府西进运动政商教联合监督团队公示栏>
期待您的加入.
您真诚的, 大卫-琼斯
大卫-琼斯, 夏奇峰的第一任男友.
这个落款只在夏奇峰脑海中一瞬间炸开, 便倏然消失无踪. 她的目光落在邮件更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的时间戳与标注代表此姓名早在多年前就已被夏奇峰拉黑, 所以没能在一周前出现在智能邮箱的第一层.
她只感到好笑. 智能邮箱忠实地执行着夏奇峰的命令, 即便这是夏奇峰苦等多时的工作机会. 它确信自己不可能再想去自己前男友手底下干活, 所以理所当然地埋葬了这封邮件.
它是对的, 夏奇峰完全没打算去吃这嗟来之食. 它总是对的, 就像大卫口中全能的医疗人工智能与顶级人类医生组成的专家系统一样.
夏奇峰死死盯着邮箱, 智能邮箱无从判断她目光中有怎样的含义, 它察觉到了一种陌生的细分情感, 所以没有做任何事情, 只是默默地根据视觉和生理数据将其归类为愤怒大类.
是的. 愤怒. 一种新的愤怒, 在她金属环抱的胸腔中激荡发生. 这种愤怒不同于对基因决定的不公命运的愤怒, 不同于遭受初恋背叛的愤怒, 不同于得意的商品被质疑的愤怒. 那是一种不论是夏奇峰还是智能邮箱, 都难免感到陌生和意外的愤怒, 但它如此真实, 拥有出人意料的力量.
她咬着下唇, 嘴角止不住地冷笑, 从床头捉起一把手枪, 放进了胸前的"立体洛神"中.